
人间三月,本该是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时节。但如今,南方的天空却常年笼罩着一层似有若无的粉翳,阳光艰难地穿透下来,在地上投出昏黄模糊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又带着些许腥气的味道,闻久了便让人头脑发沉,四肢懒散,心底偶尔还会窜起些不合时宜的、毛躁躁的火苗。
河流变得迟缓浑浊,田里的禾苗蔫头耷脑,荒草却格外猖獗。耕作的农夫时常干着活便停下,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发呆,或是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要么是你家犁头过了界,我家牛啃了你一口苗,便与世代交好的邻人吵得面红耳赤,甚至抡起锄头。
市集里,吆喝声有气无力,商贩们缺斤短两变得理直气壮,路人眼中多了几分闪烁的贪婪与警惕。就连深宅大院里,也时常传出些不合礼数的嬉笑浪语,或是为争抢一枚发簪、一匹绸缎而生的刻薄怨怼。
乡间耆老们聚在日渐冷清的祠堂里,对着蒙尘的牌位唉声叹气,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忧虑。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老族长用拐杖杵着地,声音沙哑,“这光景,邪性!怕是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专往人心里那点脏处钻。”
“是啊,我家那小子,以前多勤快,现在喊他下地,比请神还难!”
“我那闺女也是,整天痴痴傻傻的,对着镜子能笑半天,问她也说不出了所以然……”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而他们口中那“不干净的东西”,此刻正慵懒地瘫在一处幽深潮湿、终年不见天日的洞府之中。
这地方位于七彩仙峰背阴面的极深山谷,名曰“万瘴窟”。洞口被层层叠叠的污秽藤蔓和扭曲怪木遮掩,终年弥漫着淡粉色的氤氲雾气,那甜腻腥气正是由此而来。洞内更是湿滑不堪,洞壁挂满粘稠的、亮晶晶的湿液,时不时脱离,“啪嗒”一声落在地面深浅不一的积水潭中,发出“咕咚”的轻响,溅起些许令人不适的水花。洞窟深处,光线晦暗,唯有中央一方巨大的、不断缓慢冒出气泡的浑浊泥潭,散发着淡淡的腐臭和一种奇异的、引人昏沉的光晕。
泥潭旁,一张由整块温腻黄玉粗糙凿成的宽大卧榻上,瘫着一个庞然大物。此物正是一只得了道行的蛤蟆精,它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赖大涎,又自封了个“癞宝大王”的诨号。
他体型肥硕,堆垒的脂肪几乎要从骨骼上流淌下来,一件勉强遮体的猩红斗篷绷在他身上,勒出深深的肉沟,下身套着一个宽大的白布兜,勉强蔽体。
裸露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黑底色,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脓包与疙瘩,一些硕大的疙瘩还在微微蠕动,顶端渗出黄绿色的粘稠液体,顺着皮肤滑落,将他身下的黄玉榻腐蚀出浅浅的凹痕。
他眯着一双鼓胀如铜铃的巨眼,眼瞳是浑浊的暗黄色,中间一道漆黑的竖线。粗短如萝卜的手指捏着一只青铜酒爵,爵身雕刻着粗糙的淫邪图案,里面晃荡着粘稠的、不断冒出细小气泡的紫色酒液。
“啧,无聊,真真无聊透顶……”该怪名曰“赖大涎”,自称为“癞宝大王”。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喷出一股带着腐熟烂果味的毒气,熏得旁边石壁上附着的苔藓都瞬间枯萎发黑。
几个相貌不错人类女子侍立在旁,明显是被强行掳来的,她们眼神迷离,衣衫不整,被毒气一冲,身子晃了晃,痴痴傻傻地笑着,非但不躲,反而下意识地想靠前,却被大王身上那滑腻腻、湿漉漉的脓液恶心得不敢真正贴近。
他确实觉得无聊透顶。自打百年前,他被一位追踪邪气,清冷高傲的天玄仙子杀得亡魂大冒,一路奔逃,慌不择路误入这古魔窟,才侥幸捡回一条蛤蟆命。
在那堆发黑发脆、一碰就碎的枯骨中,他扒拉出这面冰凉滑腻的“七情蛤蟆镜”。凭借这面镜子,他不仅躲过了天玄仙子的后续追查,周遭的一切更都变得唾手可得。金钱?用镜子对着那些守财奴一照,放大他们心底那点贪念,他们就能心甘情愿甚至争先恐后地捧着家产田契献上。美色?镜光一闪,放大她们潜藏的虚荣或情欲,再贞烈的女子也会眼神迷离,主动投怀送抱。忠诚?让手下那些小妖挨个照照镜子,他们那点小小的野心、嫉妒和恐惧就被放大到足以彼此猜忌厮杀,最后剩下的,全是对他绝对恐惧、唯命是从的奴仆。
一开始,这很好玩。看着那些自诩清高的人类或妖类在自己镜光下原形毕露,欲望横流,让他有一种病态的满足感,尤其是一想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天玄仙子若是被此镜照中,会露出何等表情,他就兴奋得浑身疙瘩发亮。但时间久了,就像整天吃最甜腻的糕点,齁得发慌,腻得反胃。一切都太容易了,容易得让他浑身发痒。他想要点新鲜的,更“带劲”的,更能证明他癞宝大王威风的。
正烦躁得用粗短指甲抠挠肚皮上的脓包时,洞外一个獐头鼠目、浑身散发着骚臭味的巡山小妖连滚带爬地进来,因为跑得太急,一头滑倒在粘湿的地面上,沾了一身污秽,也顾不上擦,尖声叫道:“报——报告大王!祸事了!天大的祸事了!”
“嗯?”癞宝大王懒洋洋地掀开厚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珠斜睨着下方狼狈不堪的小妖,“天塌了还是地陷了?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惊扰了本大王的好梦,把你扔进毒涎池里泡澡!”
“不、不是!是……是山顶!山顶那棵老藤,它、它……”小妖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舌头像打了结,“它发光了!冒出七彩的光,冲得好高!直插到云里去了!还把咱们洞府周围飘着的瘴气冲散了好大一片!兄弟们靠得近些,都被那光灼得皮开肉绽!”
“什么?”癞宝大王猛地坐起身,榻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肥肉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棵生长在他洞府上方悬崖处、平日里毫不起眼的老藤,他早就知道不是凡物,只是以往千百年来一直沉寂枯槁,与死物无异,今日怎会突然闹出如此大动静?难道……难道和当年追杀自己的天玄仙子有关?他心下先是一惊,闪过一丝惧意,但随即被更大的贪婪压过。
他肥硕如山的身躯此刻却显出一种与其体型极不相称的诡异灵活,像一团滑腻的肉球般弹起,“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几步便窜到洞府一侧一处开阔的露台。这露台突出于悬崖之外,正对着高耸入云的七彩仙峰主峰。
他抬起浑浊的巨眼,仰头望去。
只见对面那平日里云雾缭绕、此刻却清朗无比的峰巅,那株他偶尔瞥见过、干枯虬结的古藤,此刻竟如同脱胎换骨一般!通体翠绿欲滴,莹莹发光,藤身上更是绽放出璀璨却不刺眼的七色光华,赤如烈火,橙似暖玉,金芒璀璨,碧若春水,青如深潭,蓝似晴空,紫气氤氲……七色光晕流转不息,相辅相成,汇成一道纯净浩大的光泉,直冲云霄,将天际的流云都染上了瑰丽的色彩!
他赖以统治方圆百里的粉秽瘴气,遇到那七色光晕,竟如冰雪遇阳般发出“嗤嗤”的轻响,迅速消融、退散,露出一大片前所未有的清朗天空。久违的、毫无遮挡的纯净阳光泼洒下来,照在他青黑滑腻的皮肤上,竟带来一阵轻微的灼痛感,让他浑身不自在,仿佛被剥去了某种保护层,暴露在某种他不喜欢的天威之下。这光芒,隐隐让他想起当年天玄仙子那清冷圣洁、却充满杀意的剑光,一股莫名的怨恨与恐惧交织着涌上心头。
“岂有此理!反了!反了!”癞宝大王先是一惊,随即勃然大怒,这破藤竟敢坏他的好事,破他的瘴气,还敢用这让他想起不愉快往事的光来刺他的眼!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巨大的腹腔如同风箱般鼓胀起来,胸膛剧烈起伏,随即张口,猛地喷出一股浓稠得近乎液态的粉紫色毒雾。这毒雾是他千年修行的本源妖气所化,汇聚了世间淫邪、贪婪、懒惰诸般恶念,如狂涛怒浪般向着那通天光柱猛扑过去,意图将其彻底污染、吞噬。
然而,那气势汹汹的毒雾撞上流转不息的七彩光柱,只是让其光芒略微摇曳荡漾,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些许涟漪。那七彩仙光浩然博大,带着一股天生的净化与镇压之力,粉紫毒雾一接触光晕,便被迅速分解、净化,化作缕缕青烟消散,根本无法侵蚀光柱分毫,更别提伤及那株仙藤本体。
“好……好精纯、好庞大的灵气!”癞宝大王见状,非但没有因攻击无效而愈发恼怒,反而是一怔,随即一双蛤蟆眼瞪得溜圆,放射出极度贪婪与狂喜的光芒,嘴巴无意识地张开,涎水“哒哒”地往下滴落。这灵气之纯净浩大,远超他洞府中任何一件所谓的“宝贝”!这绝对是他蛤蟆生中从未遇见过的大机缘!若是能得到这股力量,或许……或许连那天玄仙子,也不再是他的对手!
他急忙用那短粗油腻的手指,从怀中贴身处掏出一面冰凉的物事——正是那“七情蛤蟆镜”。这镜子看似由粗糙黄铜打造,镜柄是一只雕刻得栩栩如生、形态猥琐匍匐、双眼镶嵌着细小黑曜石的蛤蟆。平时镜面模糊不清,如同蒙着一层永不开散的雾气。
此刻,蛤蟆镜一被掏出,那蛤蟆柄的双眼似乎微微亮了一下,粗糙的镜身也开始微微发烫。癞宝大王将其对准那冲天的七彩光柱,竭力催动妖力。
模糊的镜面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开始剧烈地荡漾起来,一圈圈涟漪散开。镜光艰难地穿透那璀璨的光芒,试图映照出光柱中心的景象——
模糊的色块逐渐凝聚,变得清晰。只见那仙藤主干上,并非开花,而是如同结瓜一般,凝结出了七颗拳头大小、晶莹剔透、圆润无瑕的仙珠,正对应着赤、橙、金、碧、青、蓝、紫七色光芒。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心脏般微微搏动着,每一次舒缓而有力的搏动,都散发出更加磅礴浩瀚的生命气息与净化之力,光柱也随之明暗流转。
而更让癞宝大王呼吸骤然停止、心脏狂跳不止的是,在蛤蟆镜妖异的镜光映照下,他隐约看到那七颗仙珠剔透的核心之中,似乎都孕育着一个窈窕曼妙、朦胧胧胧的女子身影!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模糊不清,但那身影所展现出的绝美风姿、纯净气韵,远非他洞中那些被迷惑了心智、庸俗痴傻的凡间脂粉所能比拟万一!那是一种只应存在于幻想中的、集天地灵秀于一体的完美!甚至……比起当年追杀他的,那绝美的天玄仙子,似乎还多了一丝年轻稚嫩的灵动韵味!
“仙……仙女?!真正的,天生的仙女?!”赖大涎张大了嘴巴,哈喇子如同小溪般不由自主地顺着嘴角淌下,“哒哒”地滴在露台地面上,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冒出缕缕白烟。
震惊、愕然、难以置信……种种情绪过后,是如同火山喷发般无法抑制的狂喜和汹涌澎湃的淫邪之念,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扭曲的报复[X_X],若是能将天玄仙子那般人物的同族擒获、亵玩,将是何等畅快!
力量!无与伦比的、精纯至极的先天仙力!
美人!绝无仅有的、钟天地灵秀的天姿仙容!
报复!向那天玄仙子讨还旧债的绝佳机会!
三者合一!
他全都要!必须得到!无论如何都要得到!
“哈哈哈!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癞宝大王猛地回过神来,仰天狂笑,笑声嘶哑难听,震得洞顶碎石簌簌落下,他浑身那些恶心脓包都因极度激动而膨胀发亮,微微颤动,“本大王正觉无聊透顶,上天就送来如此厚礼!七颗!整整七颗!妙极!妙极啊!看那天云贱婢还能奈我何!哈哈哈!”
他猛地止住笑声,鼓胀的蛤蟆眼中射出狠戾、贪婪而猥琐的光芒,对着身后闻声赶来、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的小妖们吼道:“都听见了?都看见了?传令下去!给本王盯死那棵藤!上面的仙珠,还有里面的仙女,一个都不许少!全是本大王的囊中之物!”
“等她们化形落地,就给本王……请回来!”他咧开大嘴,露出稀疏发黄的尖牙,脸上横肉堆起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贪婪笑容,特意加重了那个“请”字。
小妖们噤若寒蝉,连滚爬爬地散去传令。
七彩光柱依旧浩然磅礴,如同天地间一根无形的定海神针,努力净化着被污秽侵染的天地。
而万瘴窟中,更加浓稠、更加甜腻的粉红色毒雾再次翻涌而出,带着癞宝大王那前所未有的贪婪、欲望与积年的怨恨,试图反扑。
仙灵应劫而生,魔君已张巨口,垂涎三尺。一段古老的追杀恩怨,也悄然织入了新的命运。
一场源于最极致贪婪、淫邪与最纯净守护的碰撞,于这七彩仙峰之巅与万瘴深渊之底,拉开了序幕。
在那浩荡光柱与污秽毒雾的交界处,空气扭曲,光暗明灭,必有一场注定惨烈,或将惊动上界的命运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