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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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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寻真之人   |   ✉ 发送消息   |   10154字  |   免费   |   2025-12-30 23:45:12
银辉城在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微妙但确实可见的变化。

城墙虽然依旧低矮斑驳,但破损处已经开始了有条不紊的修补,新砌的石料颜色略浅,在冬日的阳光下形成不规则的补丁。街道比离开时干净了一些,积雪被扫到两侧,露出了下方虽然陈旧但至少没有太多垃圾的路面。市场上的人流似乎也稠密了些,虽然依旧面有菜色,但叫卖和讨价还价的声音明显响亮,空气中飘荡着烤面包、熟肉和劣质麦酒的混合气味,间或能闻到铁匠铺传来的焦炭和金属味。

最明显的变化在城外训练场。即使在马车里,埃琉德罗斯也能听到那里传来的、比以前整齐有力得多的操练口令和武器碰撞声。远处山坡上,那片属于“特种小队”的秘密区域周围,巡逻的哨兵身影更加隐蔽,动作也更显精悍。

“看来乔瓦尼这几个月没闲着。”埃琉德罗斯放下马车窗帘,对坐在对面的梅特涅说道。马车正穿过城门,卫兵认出了王储的旗帜,慌忙行礼放行,动作虽然依旧有些散漫,但至少没有像以前那样歪歪斜斜、交头接耳。

梅特涅的目光也扫过窗外,深蓝色的眼睛里是惯常的平静审视。“基础的军事纪律已经有了雏形。不过,真正的考验在于遭遇强敌时的组织和韧性。训练场上的整齐,与战场上的秩序,是两回事。”

“所以我们才需要时间,也需要…更多的资源。”埃琉德罗斯说。他的目光落向车队后方那辆最沉重的货运马车。那里面,塔西莉娅·阿尔特马克女侯爵,依然被禁锢在绝对黑暗与寂静的特制运输箱中,对已经抵达目的地一无所知。

马车径直驶入银辉堡。与离开时相比,城堡内部的氛围也严谨了许多。仆从们虽然衣着依旧简朴,但行动有了章法,见到车队返回,迅速而有序地开始卸运行李、照料马匹。阿尔芒·德·拉古斯子爵已经等候在主厅门口,浅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灰色眼眸锐利,深蓝色的侍从官制服笔挺如新。乔瓦尼·罗谢尔男爵则站在稍远处,穿着便于行动的皮革镶钉训练服,深棕色短发,脸上带着新添的一道浅疤,深绿色的眼睛扫过车队,尤其在看到那辆沉重货运马车时,目光停留了一瞬,随即恢复平静。奥托·卡诺尔如同影子般站在主厅内的立柱阴影旁,死鱼眼毫无波动,仿佛对王储的归来毫不关心,但埃琉德罗斯知道,自己离开这段时间银辉城内外发生的一切,恐怕已经以某种形式汇总在这位情报官的脑子里了。

“欢迎归来,殿下。”阿尔芒上前一步,优雅躬身,“旅途可还顺利?”

“有些意外收获,总体顺利。”埃琉德罗斯点头,走下马车,然后侧身,向三人介绍身后的梅特涅,“这位是克莱门斯·莫尔塞先生,原圣罗兰帝国外务部文员。我任命他为我的外交顾问。从今以后,他将与我们共事。”

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梅特涅身上。阿尔芒的审视带着对宫廷人事的天然敏感,乔瓦尼的打量更直接,评估着这位新来者是否具备某种“实力”,奥托则依旧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但灰色眼珠的转动轨迹显示他正在快速将梅特涅的形象与已知情报进行比对。

梅特涅坦然承受着这些目光,微微躬身,姿态从容不迫,既不失礼,也不显得卑微。“很荣幸能与各位共事。我对银辉伯国的事务了解尚浅,今后还需多向诸位请教。”他的声音平稳清晰,带着帝国标准语的优雅口音,但仔细听,能察觉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阿尔芒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他听出了对方语气中那种并非伪装、而是源于深厚底蕴的平静。一个二十多岁的低级文员,绝不该有这种气度。

“莫尔塞先生是处理外交文书和档案的专家,对圣罗兰帝国内部运作和大陆各国关系有独到见解。”埃琉德罗斯简单介绍,他知道过多的解释反而引人怀疑,“阿尔芒,你先为莫尔塞先生安排住处,就在城堡东翼,离书房近些。乔瓦尼,那批新到的物资清点入库了吗?训练情况如何?奥托,一小时后,我要知道领地内外的所有重要动态。”

“是,殿下。”三人齐声应道,随即各自行动起来,高效而默契。

阿尔芒亲自引领梅特涅前往住处,路上看似随意地询问着帝都近况、外务部的人事变动、某些贵族的逸闻,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验证对方的知识储备和反应。梅特涅对答如流,甚至能补充一些阿尔芒不知道的细节,但涉及关键敏感信息时,又总能恰到好处地以“职位低微,难以接触”为由委婉带过,反而更显得真实。

乔瓦尼在汇报训练进展时,提到了几个战术设想和遇到的难题。梅特涅在一旁安静倾听,偶尔在乔瓦尼提到“维持边境威慑的同时避免全面冲突”时,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并未插话。

奥托的报告最为简洁也最骇人。他用平板的声音叙述了银辉伯国内部几起未遂的小贵族串联、维尔德公国边境驻军的异常调动频率、圣罗兰帝国东部几个行省总督的换任传闻,以及…帝都最近开始流传的、关于塔西莉娅女侯爵“因秘密任务失踪”的、真假难辨的小道消息。

听到最后一点,埃琉德罗斯面色如常,只是指尖在椅背上轻轻敲击了一下。“消息来源?”

“三个独立渠道交叉验证。最初是从禁卫军内部泄露,随后在黑市情报贩子中流传,版本不一。官方尚未发表任何声明。”奥托回答。

“继续监控。尤其是帝国方面对此事的正式反应,以及…是否有大规模搜索行动的迹象。”

“是。”

当晚,银辉堡顶层的书房。

壁炉里的火焰噼啪作响,驱散了北境冬夜的严寒。厚重的窗帘已经拉上,隔音结界再次升起。书房里只有埃琉德罗斯和梅特涅两人。桌上摊开着银辉伯国及周边地区的地图,旁边放着奥托整理的情报摘要和阿尔芒起草的初步治理报告。

埃琉德罗斯为两人各倒了一杯温过的红酒——不是帝都流行的甜腻果酒,而是产自南方山区、口感偏涩的干红。他需要保持头脑清醒。

“感觉如何,梅特涅先生?我的这三位…得力助手?”埃琉德罗斯抿了一口酒,问道。

梅特涅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酒杯,轻轻摇晃,深红色的酒液在烛光下流转。他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回忆和比对。

“令人印象深刻,殿下。”他终于开口,声音在壁炉火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清晰,“阿尔芒·德·拉古斯子爵…他让我想起欧洲历史上某位著名的大臣。对宫廷内外的人际网络、利益纠葛、隐秘信息有着异乎寻常的掌控力,记忆力惊人,分析能力出众,而且…野心勃勃,善于在复杂的局势中为自己和主君谋取最大利益。他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用得好,可以扫清无数障碍;用不好,也可能伤及自身。”

“乔瓦尼·罗谢尔男爵,”梅特涅继续,“则是典型的军人天才。务实,果断,对战争有近乎本能的直觉,擅长组织和训练部队,战术眼光犀利。他有点像…那个科西嘉人手下的某些元帅,充满锐气,注重实效,但对政治和长远战略缺乏耐心和深度思考。他是一柄无坚不摧的战锤,但需要有人为他指明挥击的方向和时机。”

“至于奥托·卡诺尔…”梅特涅停顿了一下,浅饮一口酒,才缓缓道,“这个人…让我回忆起了穿越前的某个老对手。冰冷,高效,绝对理性,将情报工作视为精密的计算游戏,对人性阴暗面有着透彻的理解和利用能力,忠诚只基于利益计算。他是一面映照出所有秘密和污秽的镜子,但镜子本身,没有温度,也没有立场。”

埃琉德罗斯不得不佩服梅特涅的眼光之毒辣。短短半天的观察和交流,就能如此精准地把握住三人的核心特质。这不仅仅是阅历,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政治洞察力。

“很准确的评价。”埃琉德罗斯点头,“但他们都是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他们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已经被这个世界的规则内化了。阿尔芒可以冷静地策划用绳索摧毁一位女公爵的权威,乔瓦尼能坦然讨论如何绑架敌国贵妇,奥托对贩卖人口和性奴拍卖的信息毫无道德波动…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这是这个世界的‘常态’。”

梅特涅放下酒杯,深蓝色的眼眸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幽深。“这正是最令人不安的地方,殿下。他们并非天性邪恶,而是他们所生长的环境,塑造了这种扭曲的‘正常’。当暴行成为日常,当践踏尊严成为权力的象征,当最基本的道德底线都荡然无存时…这个社会本身就病了,而且病入膏肓。”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罕见的疲惫,“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哪怕让那个科西嘉人穿越来这个世界,都算是一件‘大好事’。”

埃琉德罗斯一愣,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啊?您说什么?”

梅特涅看着埃琉德罗斯惊讶的表情,嘴角浮现一丝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

“是的,我说,有时候我觉得,哪怕让拿破仑·波拿巴穿越到这个世界,都可能是一件好事。”他重复道,语气平静,但每个字都重若千钧,“至少,他会带来《拿破仑法典》。”

他站起身,走到壁炉前,背对着埃琉德罗斯,看着跳跃的火焰,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在对着虚空中的某个存在诉说:

“殿下,您知道我穿越到这个世界多久了吗?十六年。从我意识复苏,成为一个十岁的孩子,在这个世界长大、学习、观察、思考,已经十六年了。我用十六年的时间,看着这个所谓的‘圣罗兰帝国’,看着这片大陆。”

他转过身,深蓝色的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那是一个清醒者目睹了太多疯狂后累积的压抑与愤怒:

“在这里,我看到的是什么?一个庞大的帝国,它的统治者热衷于将战败的敌国女王当众捆绑、鞭打、游街示众,将此视为武功和威慑!它的贵族圈,将附属国公主赤身裸体、当众表演绳缚视为‘高雅艺术’,趋之若鹜,一票难求!它的首都地下,存在秘密俱乐部,可以肆意绑架、调教、拍卖本国的贵族女性,而帝国高层对此默许甚至参与!它的禁卫军指挥官,帝国重将,圣阶强者,居然会制定出让自己被绑架、被用禁魔绳索捆成艺术品、去卧底那种俱乐部的荒唐计划!并且,这个计划居然能被通过!”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每一句话都像冰锥,刺穿着这个世界的荒诞表象:

“没有成文、统一、被尊重执行的法律体系!没有最基本的战争规则——不斩来使?不伤平民?不虐待俘虏?体面对待被俘贵族和王室?通通没有!没有外交准则,国际关系纯粹基于暴力和即时利益!没有对失败者哪怕最低限度的人道对待!甚至——您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能够自圆其说、试图解释和合法化其统治的意识形态!光明女神?塞拉菲娜倡导怜悯和尊严?她的教会除了收钱和说些空洞的漂亮话,做了什么?”

他走回桌前,双手撑在桌沿,俯视着地图上那个被标注为“圣罗兰帝国”的庞大区域,声音里充满了深刻的厌恶与鄙夷:

“拿破仑至少带来了《民法典》。他至少试图用一套相对理性、相对公平的法律来取代封建特权和个人专断。他至少知道需要建立一套行政体系来管理国家,而不仅仅是依靠贵族们的任性。他至少…在进行战争时,还会考虑一下后勤,考虑一下政治后果,考虑一下…表面上的合法性!而这里呢?这里只有最原始、最野蛮、最赤裸裸的暴力征服、性支配和权力炫耀!连马基雅维利那套‘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理论在这里都显得过于文明和复杂了,因为这里的人根本没有‘长远目的’的概念,他们只有最直接的欲望满足和力量炫耀!”

埃琉德罗斯静静地听着。这是梅特涅穿越十六年来,第一次有机会如此直白、如此激烈地宣泄他对这个世界的观察和愤怒。他理解这种感受。因为即使他只来了半年,也已经无数次被这个世界的“抽象”震惊到无言以对。

“所以您说,拿破仑来都是好事。”埃琉德罗斯轻声道,“因为他至少带来了‘文明’的野蛮。而有体系的剥削,至少比无规则的虐杀,更容易被推翻和改造。”

“正是如此。”梅特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仿佛耗尽了力气,但眼神却更加清明锐利,“一片彻底的无序荒漠,比一片被错误规则统治的荆棘丛更难以建立花园。因为前者连建设的基点都找不到。而圣罗兰帝国,就是一片无序的荒漠,偏偏还笼罩着名为‘强大’的海市蜃楼。”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有壁炉火的噼啪声。两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消化着这沉重的话题。

过了一会儿,埃琉德罗斯才缓缓开口,将话题引向更深处:“话说,您穿越前…是什么时候?我是指,在您原来的世界,离开的时候。”

梅特涅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1859年。我八十六岁。在维也纳,我的家里。”他顿了顿,补充道,“而您,殿下,您说过您穿越前十七岁。”

“是的,2025年,十七岁。”埃琉德罗斯点头。这意味着梅特涅来自十九世纪中叶,而自己来自二十一世纪初。两人之间隔着将近两百年的时空鸿沟,以及截然不同的人生阅历。

“2025…”梅特涅低声重复这个年份,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解读的情绪,是好奇,是茫然,也有一丝了然。他不再追问,转而回到了之前的话题:“所以,您能理解我为何会对拿破仑有那样…复杂的看法。他是我一生的对手,是打破旧秩序的‘革命之子’,是带来无数战争和动荡的‘科西嘉怪物’。但与他所摧毁的旧制度,以及…与眼前这个圣罗兰帝国相比,他至少代表着某种‘进步’,哪怕是血腥的、专制的进步。”

埃琉德罗斯思考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光滑的杯壁。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梅特涅,认真地说:

“其实,梅特涅先生,坦白说…我本人,并不太欣赏拿破仑。”

梅特涅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埃琉德罗斯会如此直接地表达不同的历史观点,尤其是在他刚刚激烈批判圣罗兰帝国、甚至抬出拿破仑作为对比参照之后。他深蓝色的眼睛专注地看向年轻的王储,做了一个“愿闻其详”的手势。

埃琉德罗斯整理了一下思绪,决定坦诚地说出自己作为一个后世“读者”的看法。这既是对梅特涅试探的回应,也是对自己理念的一次梳理。

“诚然,拿破仑的军事才能无与伦比,奥斯特里茨、耶拿、奥尔斯泰特…这些战役将永载史册。他的《拿破仑法典》更是非常伟大的遗产,其影响远超法国,远超十九世纪,直到我的时代,世界上许多国家的法律体系依然能看到它的影子。从这两个角度,他是当之无愧的巨人。”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冷静而剖析:

“但是,他有个致命的、在我看来足以掩盖其大部分光辉的弱点:他不懂得停下。”

梅特涅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埃琉德罗斯继续,声音平稳,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他骑上了一匹名叫‘革命’的战马,这匹马力量无穷,渴望奔跑,憎恨一切栅栏。拿破仑是个绝佳的骑手,他驾驭着它,冲垮了一个又一个旧世界的堡垒。但他为他的战马选择了地平线。没有终点,没有目标,只有下一个地平线。他骑了太久,久到忘记了如何下马,久到以为他和那匹战马本就是一体的。他忘记了,再强壮的马也会累,再狂热的革命激情也会冷却,再庞大的帝国也有其管理极限和民心耐受的边界。”

他稍微停顿,让话语沉淀:

“直到莱比锡,直到滑铁卢,战马终于累垮了,把他从背上狠狠摔下。他悬在半空,才发现下面没有土地,只有深渊。他赢得了几乎所有战役,却输掉了整场战争——因为他从未真正思考过,战争的目的应该是什么?是建立一个可持续的和平与秩序?还是仅仅为了下一场战争的荣耀和战利品?”

埃琉德罗斯看着梅特涅,目光坦诚:“穿越前,我作为一个历史的读者,也曾为奥斯特里茨的太阳、耶拿的迅雷而心潮澎湃。我理解并曾短暂地歌颂过拿破仑那以一人之力撼动整个欧洲旧秩序的惊人魄力。但请允许我直言,梅特涅先生,作为一个读者,我欣赏他的戏剧性;但若我生活在他的时代,我绝对不会希望拿破仑成为我的领袖。”

他加重了语气:

“他只是在浪费信任他的人的鲜血。我记得,他手下有位元帅——具体是乌迪诺、贝尔蒂埃、麦克唐纳还是内伊、达武?我不太确定了,史料细节我并非专家——但确实有元帅曾指控他‘浪费法国青年的鲜血’。这话没错。为了他个人的荣耀和那永无止境的征服欲,一代又一代法国青年被葬送在从伊比利亚到俄罗斯的雪原上。西班牙游击战吞噬了数十万生命,俄罗斯远征更是灾难性的豪赌。作为军事家,他是您那个时代——不,是整个军事历史上——最耀眼的明星之一;作为立法者,他足以流芳百世,与孔子、摩西、梭伦等伟大立法者并列。但作为领袖,作为国家的掌舵人…”

埃琉德罗斯摇了摇头,给出了一个苛刻的评价:

“他甚至不及格。这已经是我能给出的、最客气、最照顾历史情面的评价了。”

他看着梅特涅,对方依旧沉默,但深蓝色的眼眸中光芒流转,显示出他正在全神贯注地倾听,并且内心绝非毫无波澜。

“您想听真话吗?我真正的想法?”埃琉德罗斯问。

梅特涅缓缓点头,声音平静:“请讲,殿下。我洗耳恭听。”

埃琉德罗斯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在心底酝酿已久的、更尖锐的判断:

“好,真话就是——对于法兰西而言,拿破仑甚至他妈的比不上塔列朗!”

梅特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后仰了极小幅度,这是听到惊人言论时的本能反应。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但表情控制得极好,没有露出震惊,只是那专注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如同手术刀,试图解剖埃琉德罗斯这句话背后的全部逻辑。

埃琉德罗斯没有停下,既然开了口,他打算把话说完:

“没有塔列朗在维也纳会议上的纵横捭阖,1814-1815年之后,反法同盟诸国即使在您的坚持下不彻底肢解法兰西,也绝对会让这个国家受到远比历史上实际发生的严厉得多的惩罚!领土会被进一步大幅割让,赔款数额会高到让整整一代法国人喘不过气,甚至可能被永久削弱、解除武装,再无翻身之日,彻底沦为二流国家,就像…就像历史上某些战败国的命运一样。”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后世的、抽离的冷静:

“是塔列朗,利用了你们战胜国之间的分歧,利用了您所坚持的‘合法性’原则,巧妙周旋,为战败的、精疲力竭的法兰西争取到了尽可能体面的和平,保住了大国地位的根基和未来复兴的火种。我不知道您那个时代的法国人,尤其是被拿破仑‘荣耀’煽动起来的法国人是怎么看待塔列朗的——叛徒?投机者?没有原则的政客?但如果我是法国人,如果我真正爱我的祖国,希望它能在惨败后生存下去、未来还有希望,我会视塔列朗为法兰西的再生父母!是的,他就是这样的民族英雄!他背叛了拿破仑,背叛了一个又一个政权,在关键时刻,他背叛了所有人,唯独没有背叛他的祖国!他服务的,是法兰西国家长远的、根本的利益,而不是某个领袖的个人野心或某个政权的暂时稳固!”

梅特涅依然沉默,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起来,那是他深度思考时的习惯。他显然被埃琉德罗斯这番关于塔列朗的激烈评价触动了。塔列朗是他维也纳会议上的主要谈判对手,一个让他又敬佩又警惕、又利用又提防的复杂人物。听到一个来自后世、知晓历史的年轻人如此推崇塔列朗,甚至将其置于拿破仑之上,这对他固有的历史认知和情感评判是一次不小的冲击。

埃琉德罗斯的话还没完,他的思绪一旦打开,就如同潮水般涌出:

“哦,还有路易十四。依我看,他还不如他爹路易十三!”

梅特涅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这个话题跳跃有点大,但似乎仍在埃琉德罗斯的批判逻辑链条上。

“黎塞留,”埃琉德罗斯说出了那个名字,目光扫过梅特涅,意有所指,“那位红衣主教为法兰西奠定了未来两百年的欧洲霸权基础。他制定的战略——扶持新教国家制衡哈布斯堡家族,发展海军,介入德意志事务——是何等的高瞻远瞩!结果呢?被一个虚荣者、一个懒鬼和一个自大狂败得一干二净!”

他语速加快,带着一种历史爱好者的痛心疾首:

“路易十四,太阳王,垂涎荷兰的财富和海上贸易,发动了对荷战争,破坏了黎塞留借荷兰压制英国、保持欧陆平衡的战略!路易十五,被情妇和佞臣摆布,昏招迭出,最终卷入七年战争,把黎塞留和路易十四攒下的家底几乎输光!至于拿破仑…”

他冷笑一声:

“拿破仑更是把国家带上了绝路,彻底毁掉了黎塞留呕心沥血缔造的、历经波旁王朝几代人才初步确立的法国欧陆霸权!真不知道黎塞留要是知道了后世这些败家子会怎么想!要是我们的故乡有魔法,我估计黎塞留能气得当场复活,用主教权杖挨个敲碎这些不肖子孙的脑袋!”

这番跨越百年的激烈“声讨”终于告一段落。埃琉德罗斯停下来,喝了一大口酒,平复了一下略微急促的呼吸。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壁炉火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

梅特涅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像。他低垂着眼帘,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良久没有说话。

埃琉德罗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语气带着点自嘲:“哦,对了,别因为我说的这些就瞎想。我穿越前确实只有十七岁,不是什么历史系老教授穿越。我只是…站在了无数巨人的肩膀上。我阅读他们的事迹,思考他们的得失,试图理解历史的逻辑。这些巨人,包括拿破仑,包括塔列朗,包括黎塞留,当然…也包括您,梅特涅先生。”

又是漫长的沉默。

就在埃琉德罗斯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过于尖锐,冒犯了这位传奇外交家的历史情感时,梅特涅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深蓝色的眼眸中,没有了之前的惊讶、审视或深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震动,有恍然,有一种深沉的、仿佛穿越漫长时光的共鸣,还有一丝…难以形容的、近乎欣慰的光芒。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轻微,仿佛卸下了某种重担。

“了不起…”梅特涅低声说,不是对埃琉德罗斯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然后,他看向埃琉德罗斯,目光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明亮。

“殿下,”他的声音平稳,但每个字都蕴含着力量,“请允许我收回我之前的一些…潜藏的评价。我原以为,您的智慧和见识,或许来自您那个时代更发达的教育和资讯,或许来自您早熟的天赋。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

他微微向前倾身,这个姿态代表着他放下了部分心理防御,将对方置于一个更平等、甚至更值得重视的位置。

“您刚才那番关于拿破仑、关于塔列朗、关于黎塞留和波旁王朝的论述…这不仅仅是一个读者对历史的复述。这是一个拥有非凡历史洞察力和政治判断力的人,才能做出的深刻剖析。您看到了拿破仑光芒万丈的军事成就背后,那致命的战略短视和作为领袖的失职。您看到了塔列朗左右逢源、毫无原则的表象之下,对法兰西国家利益的坚韧守护。您更看到了黎塞留战略设计的深远,以及后世君主如何一步步将其葬送。”

他顿了顿,眼中露出真正的赞赏:

“尤其是您对‘停下’的论述——‘他骑上了一匹名叫革命的战马,却为战马选择了地平线。没有终点,只有下一个地平线。’这个比喻,精妙绝伦。这不仅是拿破仑的悲剧,也是无数征服者、革命者、冒险家的共同悲剧。他们被自己释放或驾驭的力量裹挟,忘记了最初的目标,或者根本没有长远目标,最终被力量反噬。”

梅特涅靠回椅背,姿态放松了许多,那是一种智力上得到满足、遇到真正可对话者的放松。

“您说您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是的,我们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但能否看得更远,取决于站立者的眼光和心智。殿下,您拥有的眼光,远超您十七岁的年龄,也远超这个世界绝大多数所谓‘成熟’的政治人物。您能穿透历史的迷雾,看到事件背后的逻辑、人物行为的深层动机、以及…不同选择可能带来的长远后果。这种能力,是真正的统治者和秩序构建者最核心的素质之一。”

他拿起酒杯,向埃琉德罗斯示意:

“更重要的是,您让我看到了某种…希望。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我遇到了一个同样来自我们‘故乡’的穿越者,这本身已是奇迹。而这位穿越者,不仅对那个世界的政治和历史有着深刻理解,更能将那些教训应用到对此世的分析和规划中,同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和…某种冷酷的务实精神。您不盲目崇拜力量,您懂得‘体面’和‘规则’的战略价值,您警惕个人欲望对政治的侵蚀,您甚至能欣赏塔列朗那样复杂人物的‘功绩’…”

梅特涅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淡淡的笑容:

“这让我觉得,我们或许真的有机会,在这个混乱无序的世界里,做一些不一样的事情。建立一个不那么疯狂的秩序。即使那需要几十年,甚至我们的一生。”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郑重地说:

“殿下,从今天起,我不再仅仅是一个受雇的外交顾问。如果您允许,我希望成为您构建新秩序的…共同设计者。我会将我这十六年来对这个世界的观察、思考、以及…从我们故乡带来的那些或许已经过时、但可能仍有借鉴意义的政治智慧,毫无保留地与您分享。我们一起,来为这个没有规则的世界,制定规则。”

埃琉德罗斯看着梅特涅,看着这位穿越了时空、孤独挣扎了十六年、此刻终于找到同类和方向的传奇外交家,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找到坚实盟友的欣慰,有面对艰巨挑战的沉重,也有一种隐隐的兴奋。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的联盟才真正稳固。不仅仅是因为魔法契约,更因为理念的共鸣和智识上的相互认可。

他也举起酒杯,与梅特涅的空杯轻轻一碰。

“为了不那么疯狂的未来。”埃琉德罗斯说。

“为了秩序。”梅特涅回应。

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沉重,有决心,也有一种并肩面对未知命运的默契。

窗外的北境寒风呼啸,城堡内灯火通明。银辉伯国,这个偏远的边境领地,今夜容纳了两个来自异世的灵魂,和他们那份试图撬动整个疯狂世界的、沉重而渺小的野心。

而在地下深处的秘密囚室中,被牢牢束缚、禁锢于黑暗的塔西莉娅女侯爵,对即将因她而起的风暴,以及这两个正在谋划未来的男人,依旧一无所知。

长夜漫漫,但至少,他们不再孤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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